京师的花楼,通常会在檐下挂个倒“福”字的栀子灯笼,用金粉描摹,寓意“福到风尘外,脱籍嫁良人”。
虽然都知道不过是一场希望渺茫的梦,但有总比没有好。
笙歌夜宴,醉生梦死,不也是一场梦吗。
这梦,达官贵人能做,名妓舞姬也能做。
良夜正酣,丝竹管弦早已热了场子,醺热的酒香飘过垂花门,正是轻烟楼活色生香的好时辰。一楼的长衫举子正在打茶围,一边哼着西厢词,一边踮着脚勾着脖子,企图瞄一眼屏风后的花娘,中庭里绿衣舞姬香风席卷,小臂粗的红烛微晃,光影映照得满壁蹁跹妖娆,伴着麂皮鼓槌敲响羯鼓,踏着如雨打芭蕉的节拍,许正偷摸溜进了上房雅间。
“噗——”
“许,许修和?”正躺在雅间软榻上饮着酒的男子,一口莲花白没咽下去,都喷了出来。
面前的人打扮得阴阳难辨,用披帛裹住颈部,玉色罗衫隐隐能看出内里的月白里衣,外罩了件烟粉色阑衫假袖,月华绫裤给他冻得直哆嗦。戴着腥甜香死人的血髓香囊,用青丝挽了假髻,鬓边簪了朵舒荷粉菊,面上敷了厚厚的白粉,就这幅人妖相杂的样子,鬼都认不出来是许正。
许正点头,本来是想穿石榴裙的,实在是太为难自己了。不小心撑破了家里小妹的石榴裙,回头还得用月俸买了还她。
“眼神不错。”许正捞过杯盏,自顾自倒了一杯香茶。
“不错,上好的狮峰龙井,这家果然是有人撑腰。”许正看向对面笑得直不起腰来的男子,“再笑,我就扣银子了。”
他一路翻墙跃楼,差点冻麻了,“开阳,你挑的好地,笑什么笑。”
“哎哎哎,白银买舌,黄金封喉,这道上的规矩,您可不能乱扣。”被称为开阳的男子忙叫唤。
扣什么都不能扣银子,他可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了,还有没有同情心。
开阳,隶属北斗七星之一,以力量与勇气著称,是刑卫司的密线之一,专司宫闱情报。他也是许正的线人,今日约在轻烟楼就是为了给许正提供消息,顺便结下线人费。
“上次那个雪里梅还是水中月的,给的线报都不准,我还在琢磨,是不是多少扣点。”许正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加上这次,你选的地方太差,要不合一起扣点?”
“别别别,我这是第一次见许大人扮人妖,没忍住。”开阳憋着笑也很痛苦,这都要怪自己当初误入歧途,谁知道做线人除了玩命,还要辣眼睛。
许正眯着眼点了点他身侧扔到一旁的绿帽子,“你个绿毛龟,也好不到哪去。你和上次的梅怎么样了?”
“就给了我一张褪色的罗帕,还跟我要了一年的胭脂钱。欢唱痴情皆戏文,欢场情义薄如纸,我哪知道,人家只是馋我的银子。”开阳忍不住伤心。
“我上次见你,还是在道观。我记得,你给太常寺赞礼郎的小妾算八字命格,算着算着,就......”许正拉长语调。
“说正事。”开阳都想骂自己,他怎么忘了,许正可是有毒的啄木鸟。
“修和,之前你顶多就是弹劾些勋贵世家,这帮人狐假虎威,一旦出事就看圣上给几分面子,可这次不一样。你都直接挑战太子爷了,玩这么大,不怕引火焚身吗。”闹归闹,开阳与许正合作多年,建立了对骂互讽同生不共死的情谊,他多少有些担心。若是圣上这次要保太子,那许正就岌岌可危了。
更别说,将来太子若是登基,那许家满门都有危险。
许正勾勾手,“拿来。”
区区贪墨案未必就能触动太子的位置,可他想查的不止是曹如意的事,事关多年前他一直没查清的事,这次的直觉告诉他,两者定有关联。
开阳拿出褪了色的旧帕子,随手拿起许正喝过的茶水泼了上去。这是用蛇灰线也就是矾水写字,沾了水就能显出字迹。
灰白半透明的字蜿蜒如蛇形,“灶上腌菜瓮,孔圣删诗篇”,落款是户部宝钞提举司提举。
这是线人用的暗语。灶上腌菜瓮,就是东西藏于家中的灶台下,孔圣删诗篇,指明位置在灶台夹层第六块砖下。
“户部宝钞提举司提举,钱景。”许正默念,太子在户部埋了不少人,若不是曹如意被人翻出来,怕是整个大贞都成了太子的钱袋子了。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外间一通叫喊,夹着咚咚咚的杂乱脚步声,“走水啦,走水啦。”
“不对劲,你先走。”开阳迅速褪去身上的锦袍,套了一件粗麻葛,戴好绿帽子,弓背屈膝,以袖挡脸冲了出去。
许正捞过一条青丝披帛挡住脸,翻身出窗,攀竹梯上露台后踩着瓦当溜到院内。三长两短的铜锣声响起,他一眼瞥见后院浓烟弥漫,看来是人还没走。厅堂院中已是乱哄哄一片,各人都忙着四下逃窜,唯有开阳抱着钱箱子从混乱不堪的人群中滑过,还不忘对他眨眼。
许正奔到太平缸前舀起水浇湿衣袍,冷得他一哆嗦,脚步不停就直奔后院。
后院靠近胭脂弄,向来是倒泔水与女子的秽物、药渣,以及运送酒食炭火的地方,此刻烟雾滚滚,气味混得更加难闻。许正捂住鼻子,仔细看了看,没有火光,只有烟。
无咎拍了拍手上的烟灰,幸好下雪了,柴火都湿了,不然他还得去太平缸舀水。主子交代的都是什么活,他一身正气可闻不惯轻烟楼的气味。
龟奴们都跑去前院疏散客人了,此刻的后院暗门无人把守,许正推了几次打不开,眼看烟雾越来越大,听闻身后隐隐有人声响起,一咬牙,他匍匐着身子,钻进了狗窦门。
刚爬出来,还没喘匀气,就撞进了一双宛如琉璃盏的明眸之中。
沈寒从侧门出来,就嗅到滚滚浓烟呛鼻的气味。这家酒楼的侧门是和胭脂巷靠在一起,她正想捂着鼻子溜走,就见到一个阴阳人从狗洞钻出来。
这姑娘,怎么给他一种玄潭沉壁的感觉,双眸泠泠,却映满天光。此刻,眼中溢满了讥讽和鄙视的嘲弄,不屑地看着他。
许正低头看了下,由于洞小,他也是勉强爬过,披帛与假袖早就丢在院子里,玉色罗衫被扯开露出了里衣,月华绫裤抹了黑灰勾了几个洞,假髻掉了只剩下半朵粉菊还在耳后残存,被烟熏得脸上黑白相间。
看着沾着雪色月光的女子面带鄙夷的离去,背影写满了你这个死人妖。
“这一次,必须扣银子,”又冷又惆怅,许正哆哆嗦嗦的咬牙。
陆青匆匆出酒楼,垂首拢紧斗篷,雪地耀目,却被一枚晃在眼下的白玉四爪蟠螭佩定住。这玉佩上的卷云纹在雪光中折射出明显的划痕,如一道冰箭刺入爪间。这是从水里救起她的时候,被尖锐的石头磕到,迷蒙中那“叮”的一声,让她印象深刻。
抬眼望过去,“傅鸣!”这是上次在船上救了她的人,魏国公的世子爷。她在冰水里呛得眼前模糊,寒冷如钢针般扎进肌骨,这枚玉佩,是她在浮浮沉沉间的记忆。
傅鸣讶异,看着眼前女子,这不是刚才与郡主女儿一起在桥上的人吗?
难道是......
傅鸣渐渐拧起眉头,“姑娘,我们认识吗?”
呀——
她忘了,她现在是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