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眉头紧锁,深深看了舒南笙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无奈。
他清楚临川公主的意图,这顿饭绝不会好吃。
但公主金口已开,身份摆在那里,无论是他还是舒南笙她们,都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俊朗的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
其他人面面相觑。
最终,在临川公主的目光注视下,一行人只得硬着头皮,跟随着那前呼后拥的皇家仪仗,转向城中最为奢华的去处——云阙楼。
云阙楼,燕京城里顶尖儿的销金窟。
临川公主一行人甫一踏入,掌柜早已得了信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亲自迎了出来,点头哈腰。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引着众人径直登上那从不对外开放的顶层,专属于皇室宗亲的包厢。
推开那扇雕着盘龙绕祥云纹饰的紫檀木门,一股混合着顶级沉水香和冰鉴凉气的奢华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外界的暑热隔绝在外。
饶是薛云霜出身官宦之家,舒彩霞更是连想都不敢想世间竟有如此地方,此刻也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倒吸一口凉气。
包厢极其阔大,地上铺着厚厚的大食国进贡的繁花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
四壁并非寻常粉墙,而是整面整面的剔透水晶琉璃落地窗,窗外便是波光粼粼的护城河与连绵的宫阙飞檐,风光独揽。
窗边垂着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帘,被鎏金钩轻轻拢住。
正中央一张巨大的圆桌,桌面竟是一整块白色暖玉,光可鉴人。
四周摆放的座椅,皆是紫檀木嵌螺钿,铺着冰蚕丝锦垫。
角落里,巨大的青铜冰鉴幽幽散发着寒气,里面堆满了冰块,驱散了盛夏的燥热。
更有数名身着统一宫装的侍女垂手侍立,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临川公主显然对这场面习以为常。
她仪态万方地走到主位,姿态优雅地落座,目光随意地扫过被这极致奢华惊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舒彩霞和强作镇定的薛云霜,最后,那带着刺的视线,稳稳地落在了舒南笙身上。
“都坐吧,不必拘礼。”
舒彩霞更加紧张,落座时差点带倒身后的螺钿圆凳,她臊得满脸通红,慌忙扶住,头垂得更低了。
穿着云锦宫装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无声无息地将一道道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
每一道菜都盛在价值不菲的器皿中,菜肴更是极尽精巧之能事:细如发丝的燕窝羹荡漾在琉璃碗中,金黄的蟹粉狮子头点缀着翠绿的豌豆苗,通体晶莹的虾球如同宝石,甚至还有一道汤羹,清澈见底,汤底沉着几片薄如蝉翼、形似兰花的食材,不知是何物所制。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诱人的香气。
临川公主拿起一双镶金嵌玉的象牙箸,却并不急着动筷。
她目光流转,含着一种炫耀,最终又落回舒南笙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舒姑娘,”她纤纤玉指随意地点了点面前那道羹,“尝尝这‘玉髓兰心羹’。这汤底,用的是昆仑雪山脚下活泉的初融雪水,快马加鞭送入京的。这羹里的‘玉髓’,是深海寒玉蚌孕育百年才得一颗的珍珠粉。至于这形似兰花的‘心’嘛,”
她顿了顿,笑意加深,带着轻蔑,“是取了极北之地雪峰顶上,只在日出刹那绽放半个时辰的冰魄兰最嫩的花蕊,由御厨巧手雕琢而成。光是这一小碗,耗费的人力物力,怕是够寻常猎户人家……”
故意在此处停住,拿起丝帕轻轻按了按嘴角,才慢悠悠地补完下半句,“吃上大半辈子了吧?”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
舒彩霞的脸瞬间惨白如纸,薛云霜气得胸口起伏,捏着筷子的手背青筋都微微凸起。
顾长安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眼神沉郁地看向公主,正要开口。
舒南笙却缓缓抬起了头。
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难堪,甚至连一丝窘迫都找不到。
甚至还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唇角,像是回应一个普通的询问。
“公主殿下说得是。“舒家清贫,居于山野,日常所食,不过是些山野粗蔬,自家地里种的瓜豆,溪涧里捕的寻常鱼虾,偶尔得些山货野味,已是难得。
母亲最拿手的,是用山泉腌渍的笋干,夏采笋,秋入坛,来年开春方启封佐粥,倒也爽脆可口,费的是些笨功夫和时日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扫过桌上那些珍馐,语气平和得像在谈论天气:“今日托公主殿下的福,得以见识如此精雕细琢的佳肴,确是民女平生仅见。民女见识浅薄,只觉开了一番眼界,心中唯有感激,倒不敢妄谈其他。”
说罢,她竟拿起自己面前那柄青瓷汤匙,当真舀了一小勺“玉髓兰心羹”,动作自然流畅地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末了,还轻轻颔首,似在认真感受其滋味,全无半分露怯或是艳羡之态。
临川公主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她设想了舒南笙无数种反应,却独独没料到会是这般平静坦然。
这感觉,就像她蓄满全力挥出的一拳,狠狠砸进了一团棉花里,非但没伤着对方分毫,反而让自己憋闷得几欲吐血。
晁雯霖捏着象牙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唇角那点笑意终于挂不住,一点点沉了下去,眼神变得阴鸷。
顾长安紧绷的肩线放松了一丝,薛云霜悄悄在桌下对着舒南笙比了个大拇指。
舒彩霞虽然依旧紧张,但看到妹妹如此从容,也稍稍松了口气。
冰鉴里的寒气丝丝缕缕地往外冒,却怎么也压不住临川公主晁雯霖心头那股越烧越旺的邪火。
满桌珍馐,色香诱人,可除了她自己,其他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
舒南笙坐得端正,神色平静地小口喝着侍女新添的清茶。
就在这时,一只象牙箸,夹着一块裹满金黄蟹粉的狮子头,稳稳当当地就要落在顾长安面前那只白玉碟中。
“长安哥哥,”临川公主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软又娇,脸上堆着甜腻的笑,目光却斜斜地瞟向舒南笙,那话里的刺儿藏都藏不住。
“这蟹粉狮子头可是云阙楼一绝,选的是最肥美的蟹黄,趁热吃才不腥气,鲜甜得很。不像某些山野粗食,凉了热了都一个土腥味儿,根本上不得台面。你尝尝吧?”
这指桑骂槐,就差直接点舒南笙的名字了。